临安灯影下:一个小官与一盏花茶的距离
文|避寒
编辑|避寒
你以为古人逛青楼,像电视剧里那样潇洒写意?实际情况是,门还没进就得先掏一千五百块,上个楼再掏三千块。
普通百姓一个月工资全搭进去,连杯茶都喝不上。
那天起了西风,城里铺面门帘被吹得“哗啦”响。赵三把腰间那块缺了角的玉佩往衣襟里一塞——他知道门口那双眼睛是专挑人身上破绽的。可脚就是不听话,还是往门槛里迈了半步。他是承符郎,衙门传簿的,搬纸挪章,一月俸米折成钱才一贯出头,明知道这一步是往火里踩。
临安的这一带,夜里像另一个城市。酒旗绣得鲜亮,门口的灯一盏盏,像掏空人心的诱惑。最奇妙的是,门脸都不写价,连个丁点数字都不肯露。有的人第一次来,以为可以先看看再说,这就天真了。门厅那位妈儿的人物不需要价目表,她眼睛比天称稳,瞄一眼你袍子的料、靴子上的纹,还有腰里挂的东西,就能估出来你兜里能掏出多少来。
她开口不急不慢,“先点花茶。”说是茶,实际是门票。老临安人都懂,初来乍到最少也得一贯,宽裕的要多掏。咱们掰着指头算,一贯就是一千文,约等于一两银。那一两能换来一石米,一石是什么概念?百来斤,足够一家三口熬过两个月。你要是把日子过过细,米袋子看着就有分量。所以赵三那半步、那口气,值不值,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。
茶钱还不是尽头。往里坐没椅子,得等,这时候小厮跟着规矩把酒壶放下来——支酒。你要是以为是热情招待,那就被情面骗了。支酒的赏是另外算,少了没人跟你笑脸。临安的行道是这样:只要往里走,钱包就自己往外吐钱。茶钱、酒钱、座上的姑娘钱、唱曲的点、边上伺候的赏,层层叠叠,一晚下来,不富裕的人听着就腿软。
我们常说古人的银子那会儿值钱,值到底有多值,说起来还绕。每个朝代银子的斤两都难拿准,同一个朝代不同年号,能换的铜钱也变。可人们算账总有个参照,粮食和饭碗是最稳的。赵三自个算过,一贯钱换了米,够家里半季吃穿;他娘常年气喘,药引子都靠他抠出来的碎银子。他站在门口,心里把米袋和酒壶摆在秤上,一边是热闹,一边是屋里的咳嗽声,天平明显倾斜。偏偏身旁的朋友拍他肩膀,“走吧,今天我们也见见世面。”
朋友叫钱四,做小贩的,嘴皮子利索,脑子里装的故事比书摊上的话本还多。他一边嚷嚷一边抬着下巴看里面,“你听说没有,唐时有个太有名的尤物,某位官爷托人求了半天,只让瞟了一眼,手里白花花的银子就去了整整一百两——就看一眼。”他故意拖长腔,那两字“看一眼”说得特别轻,像风在窗纸上刮过去。赵三苦笑,“我们连花茶都还没点呢。”
妈儿的目光从两人脸上跳过,落在后面一队人身上。那几位小公子衣摆上绣着海水江牙,绒花都新,腰里的玉光一看就知道是家里柜子里挑出来的好东西。她笑意立刻往上涌,声音像油脂,“几位里头请,楼上雅间正空着。”你看,笑容也是有价码的。赵三被那笑冲得耳朵发热,心里知道这门不是给自己开的。
钱四还想挣扎,“花茶我们先点,支酒也给,坐坐就走。”妈儿眼角一挑,“可以,老规矩。茶钱先结,酒赏照例,座位等着。”她说话没有特别难听,意思却一点不含糊——临安的局里,规矩就是规矩,钱不到位,谁也不会跟你多说。朋友不服气,把口袋里的铜钱掏出来,掂了掂,音色轻得像几粒豆掉地,连他自己都笑不出来了。
有人把临安的这一套写得明明白白:你先坐下,点几样菜,唤个姑娘来陪,嘴角带笑,手里捧着琵琶或者箫。唱一段你的心曲,得给点;陪着你坐,得给钱;你听着满意,另外赏。这些都是“应当的”,不是“可有可无”。伺候你的人也在账里,龟公、丫头、跑堂儿,分你笑脸的都要分你银子。算到最后,普通人一晚二十贯打底,够不够还看你手一抬一落时慷慨不慷慨。二十贯是什么感觉?赵三脑子里把米堆堆起来,看着就像要堆到屋顶。
你要是挑了牌面大的那一个,花魁出场费另算。小说里有西门某那样的人物,第一次踏进某院,自报阔气,一抬手五十贯,那是真炫。我们读着觉得夸张,其实不夸张,那些人背后是商号、是田地,银子对他们,像水对井,一桶一桶打上来,喝完还有。而普通人呢?四年攒出来的钱,在某一晚成了笑语和灯影,第二天一醒,袋子空了,苦日子还在门外等你。
钱四在门口看着那几个公子被迎上楼,忍不住咒了一句,又把话题扯到别处,“你说银价这事怪不怪?听街上的老账房嘀咕过,同一个两子,明初能换一千文,到后头越换越少。到了那个万字年号时,一两才换四百文,拿在手里的感觉都轻了。”他说得眉飞色舞,像在讲市井里的传奇,但这话确实被许多人当成准绳。换法不稳,米价不同,薪俸也跟着起落,所以对比是件麻烦事。有人干脆不用那一堆数字,拿日子来比——一两银,够一家吃两个月。就这么折算,心里有数。
赵三听着,没再往里蹭。他其实很想知道楼上是个什么景象,琴怎么响,灯怎么摇,姑娘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。可那盏灯对他来说太亮了,亮到让他看见自己袖口上的旧污、娘咳嗽的影子、家里米缸底还剩几粒谷子。他退了一步,风从背后吹过,凉到心里。钱四不死心,拽着他袖子,说不如借点钱?赵三摇头,眼神却不硬,他只是知道:借来的钱也要还,日子不会因为一晚的热闹忽然变得殷实。
话说回来,临安城这些地方,当然不是为赵三们准备的。走在这片灯下的人,很多出身不必靠俸米过活。世家子弟吃的是家里田的租,做官的拿俸不算,还有职田、赏赐,账一合,每月三四百贯不是传说。那些孩子跟着父辈耳濡目染,青楼对他们,和我们今天说去夜店差不多,想去就去。门口站一刻钟,看着那些人上上下下,你就明白这地方的门槛是用钱砌的,砌得比城墙还高,外头的人再踮脚也不够。
我其实更愿意把视角放到楼里的一个人身上——比如一位清倌人。她可能十七八岁,嗓子清亮,琵琶拿得稳。她第一次被人叫名的时候,心里是紧的。她知道与她面对面的都是富人,桌上铺着纱、酒里漂着桂花,再往下,是赏银一点点叠起来。她也知道,有些人来,是听她的曲,有些人只是来花钱。但从她眼里看出去,灯越亮,人越像过影,一晚笑完,第二晚还是笑。你说她心里是否恨?我猜不至于,她更多的是把日子当成生意,一曲一曲换出的饭食,比什么情话都实在。
临安城闹得最热的一段年景,赵三最后也上过楼。那是他转了差,薪水多了半贯,心气有点高。钱四知道了,拍着手说“今儿你该庆,咱踏进去。”妈儿看他一眼,笑也淡了些。他们点了茶,赏了酒,唤了一位姑娘来。她坐下,问了他姓氏,问了他喜什么调。她唱《阳关》,赵三握着盏,手心冒汗。曲一折一折向西,他心里忽然有点酸,他竟想起衙里案桌上的旧文书,想起娘对着门外的月亮发呆的背影。
他那晚花出去的,不多不少,正正好好。钱四替他叫了几样菜,打了几次赏,出了门时已是半夜。风把灯芯吹得颤,两人沿着巷子走,脚下的石板还是昨日的石板,明日还会是明日的石板。赵三低头笑了一下,笑里没有豪气,也没有悔。他只是知道,这份体验放在记忆里也能发光,但它不属于他的日子。第二天他照样要去衙里搬簿,回家端粥,陪娘慢慢吃。
有时候我们爱把古代的消费比成今天的数额,算来算去,算到变成一个“万元一夜”的故事。数字当然好玩,但数字背后是人的生活。青楼的规矩像一面镜子,照出谁有资格在里面谈笑,谁只能在外面抬头看灯。阶层这两个字,写起来像石头,搬起来也像石头。指望它轻,是难的。
故事到这儿不必讲完。那位清倌人后来会不会遇到一个真正懂她的听客?赵三会不会再上一次楼,或者干脆把那盏灯永远留在记忆里?钱四会不会赚到一笔大的,站在门口的时候腰杆子更直?没人知道。临安的风照旧吹,灯照旧亮,人照旧走,走过门槛的脚步和停在门外的脚步夹杂在一起。我们站在千年外看过去,心里难免一叹:热闹归热闹,日子归日子,银子像水,流向哪里,便决定了谁能在那盏灯下坐成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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